亦蝮

在死去里活着 在活着里死去

水渍

(很久以前写的)

  你老啦。这些年我看见你原本银灰色的头发慢慢变成了全白,现在连眉毛也白了。你颤颤巍巍地担起两桶水,白色的松弛的手臂里浮出一块凸起的肌肉——在这农村也并不安宁朴实,你担心自己什么也不做,会被子女们嫌弃。你只希望还能在晚年里有个平平淡淡的生活,还活这么几年。
  你已经八十多岁了,牙齿掉了两颗,却也还健康。你有时听到儿媳说你离死还久着呢,听出里面隐藏的懊恼与鄙夷,也只是抿紧嘴唇,什么也不说。
 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多年,却短得像弹指一瞬。十多年,你在这淡如白水的日子里,一天天感受着自己的老去,却依旧挥不去对死亡的淡淡恐慌。

  当你闭目叹息的时候,而我终于走上这条望不断的路。
  我心里最后的净土,停留一座坟墓处。长满荒草,依旧盛放。
  那些不知名的草本植物茂茂密密,绿色的枝叶将并不太隆起的坟墓生生掩映,让人极容易忽视掉那方土地下长眠的人,然后路过,然后错过。
  我像割稻草一样割去它们有些坚硬的茎杆,这需要些力气。最后我终于看清了这座坟,小小的,连墓碑也没有。只有几株刚长出的小苗,在瞬间空了的泥土上显得格外鲜绿。
  他们说,绿色代表生命和希望。我固执地相信,从未怀疑。

  黄昏。
  你刚刚淋完菜地回来,坐在木椅上休息。今天的夕阳很红,甚至染红了远处天边的云朵。不知怎么的,你想起了她。
  她并不漂亮,和所有的农村女人一样,皮肤黄黑,手指粗糙,说话声音也大。
  你想起她干练地挑水淋菜,干练地洗衣做饭。每天清早,她拿着一把陈旧的塑料梳子站在家门外,用力地梳着打结的蓬松的头发,然后用一个黑色的橡皮箍扎成马尾辫。总是上半截头发乌黑发亮,发梢却干枯发黄。
  你每天出去赚钱,她就在家劳作。晚上回来时,总有一顿还热腾着的饭菜在桌上摆着。你们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,都长大了,现在都还过得不错。
  她是出了意外死去的。摘菜时被毒蛇咬了一口,没多久就倒在了地上。被发现的时候早已断了气,小腿上青青紫紫,肿胀的厉害。脸上一片苍白,嘴唇却是乌的。
  之后就是忙碌的葬礼。她下葬后你打理好一切,喝了大半瓶白酒睡了一天一夜。
  那年她是六十三岁,你也快七十了。没了她,你便不再出去做事,呆在大儿子建的水泥房子里,给他带带孩子做做家务,现在他也添了孙子了。
  “老啦。”你幽幽地叹了口气,颇觉身心的疲累。
  天色越来越暗,清凉的夜风开始吹过来。你想该做饭了,却还不愿起身。

  我是以一种急切而虔诚的心情缓缓地跪在了那座墓前。泥土沾上了我的膝盖,可我不想垫上一些什么来保持干净。我虔诚地闭眼,虔诚地合手,虔诚地磕头。说,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。
  烧纸钱的时候,那些淡蓝色的烟雾熏得我眼睛很疼,眼泪流了出来,但这不是哭。我想我不会哭。
  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  这晚了十年的祭拜,我终于得以,来见你。
 
  大儿子和儿媳回来的时候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房子里意外的没有灯光,他们看见你坐在门前的椅子上,闭了眼。
  他们开始摇推你的身体,他们以为你会死。
  但你还是睁开了眼。迷迷糊糊,看见眼前黑暗的夜晚,挣扎起身摇摇晃晃走进了屋。你还没有做饭。
  你又听到了儿媳的说话声。
“这么晚了还不煮饭,想饿死人啊。人老了也不做自己该做的......”话里的奇怪语气,并不是针对你的懒惰,你知道,你都知道。
  饭锅里浑白的淘米水上泛起了一点又一点涟漪。你正如下山欲离开的我一样,脸上布满水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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